孙先生的家眷老小皆住在西陵县外的孙家庄,除非年节,他都只身借宿于徐氏宗祠内的小跨院,两餐有徐府下人给他送,浆洗打扫也有宗祠管事打理着,每天放课后,他或读书写字,或邀老友品茗清谈,日子过得比在家中还要怡然。
这天甄老爷下值早,路过酒肆时见有去年蜡月封坛的梅花酿出售,一时兴起便沽了二两,又外带了几样小菜,到宗祠找昔日同窗小酌叙旧。
“耀晨老弟瞧着神清气爽,可是又要升迁了?”孙先生浅啜一口,笑着问道。
耀晨是甄老爷的字,他父母早逝,表字是他及冠那年,由老师和师兄孙先生一起取的,足见老哥俩感情深厚。
甄老爷闻言摇头:“师兄还不知道大梁官场上的那些事吗?愚弟能戴上六品官帽,一靠夫人支持,二靠知府抬举,三靠漠北鞍鞳部。我一介寒士走到这个品阶已经到头了,再没多的奢望了。”
孙先生年轻时也曾尝试出仕,听甄老爷提起“鞍鞳部”与“寒士”,便明白了其未尽之意。
凡大梁有识之士皆心知肚明,鞍鞳可汗扶植庸国傀儡朝廷,做庸国“太上皇”只是迈出了他实现野心的第一步。
庸国再是幅员辽阔,也远不及大梁风调雨顺,物产丰饶,若不是漠北与大梁之间隔着偌大的庸国,鞍鞳可汗定会直取梁帝龙椅。
事实上这五年来,鞍鞳部从未停止对梁国虎视眈眈,而西陵县地处庸梁边境,一旦鞍鞳铁骑入侵,必先踏平此间,因而那些依附氏族大家、怕死贪生的官员不愿前来赴任,这才给了甄老爷机会,否则他一个没有门阀做靠山的布衣,断无可能当上知府同知。
这便是大梁官场的潜规则,文士皆憎却无力改变,多说只会徒增失意,所以不待孙先生应和,甄老爷便转了话头。
“要说喜事么,倒也有两桩。”他给自己又斟了一盏酒道,“再有十来天,我家那混小子就要成亲了,全赖徐甄两家祖宗庇佑,我们媳妇宓儿懂事又管得住夫郎,璟和这阵子早睡早起,复学期间也没惹出什么太大的事端,勉强算是第二喜了。”
“璟和啊,”说到徐璟和,孙先生不由叹气,“不是愚兄替你宽心,他实在是个有灵气的,资质并不比怀泽差,想当初他们这一批孩子一起开蒙,他是头一个会背《千字文》的,只是你我都晓得,头脑灵光的孩子,往往不肯刻苦,不然……”
甄老爷也跟着“哎”了一声:“我哪里敢指望他出息?只盼着他别再惹是生非,便是祖坟冒青烟了。”
两人正说着,屋门忽地被敲响,外面人道:“敢问先生可在?学生徐璟和有事相求。”
听见儿子的声音,甄老爷虎躯一震,不知道徐璟和所谓的“有事相求”指什么?别自己前脚才说他消停,他后脚就上门找孙先生麻烦。
师兄勿虑,我去内室躲着,不会让臭小子胡来。
甄老爷对孙先生唇语,孙先生懵懵然点头,他起身欲走,瞟见案上酒菜,兵荒马乱地收起端进卧室,又从门帘后伸出手来,摘走厅墙上挂的编花藤拍。
甄老爷这番严阵以待,让孙先生失笑,徐璟和在学里还算规矩,却不知在外多能折腾,才让亲爹防贼似的防着他。
清清嗓子压下笑意,孙先生整平袍角,喊徐璟和入内。
徐璟和带着添顺进来,行过弟子礼,不等他开口,桃花眼翻了翻似在回忆什么,接着一把握住他的手道:“先生曾要我们以周表兄为楷模,可学生只是一文弱富家小公子,注定一生养尊处优,无缘见识草原风光,大漠落日,听闻先生有本《漠北各部游记》,学生想借来一观,若能靠增益见闻,拓展眼界,也不枉此生做那富贵的禁俎,先生就成全学生吧,我一定好好爱护,阅后即焚、啊不,即还!”
孙先生被他这通贯口说愣了,觉得他不像是来借书倒像是来炫耀的,还炫得十分不要脸,主旨就是他金贵,所以书必须借他,不然就是扼杀他的求知欲,逼他在玉楼金屋里继续沉沦。
刚才嫌他不刻苦,这会他就上门打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