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渴。
最初的时分,喉咙尚有知觉,是火烧似的痛楚,一路向下,灼烫五脏六腑,胃里酸液翻腾,屡次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。渐而,四肢都麻痹无力,七窍渗出脓血,黑暗得久了,都不知道自己双眼是睁着还是闭着。再往后,从胸腔散发出空寂的冷,他终于缓慢地放弃了意识,放弃了身体,放弃了所有的感受。
“阿桢?阿桢醒了?怎么样了,还疼吗?”是温柔的低语,如柔软柳丝拂过耳畔,却令他一阵一阵冷得发抖。仿佛身处一片黑暗的大海上,他试图抬头,只见宽大的玄袍翻涌着龙凤腾舞的海浪,渐渐将他包裹,直至扼住他的喉咙。
原来又回到了这座不见天日的暗室。哥哥将他从昏迷中半扶半抱起来,与他轻柔地说话。
“我。”虽然喉咙干渴,但他还是嘶哑地拼出了几个字,“我要回齐国。”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,所以只要哥哥来瞧他,他都一定要说出这句话。
怀抱僵硬了一瞬,又立刻收得更紧,如藤蔓,如网罗。“不好。”哥哥像撒娇一般反驳他,“而且你说得不对,什么叫‘回’?你的家就在这里。”
他看不见哥哥的表情,只能对着一片黑暗喃喃自语:“我没有家。我的家人,都已不在了。”
“胡说八道。朕不是你的家人?你还是生朕的气。”
“哥哥。”一种深深的疲倦侵蚀了他,他的话音里,已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提振不起,“你……防我关我,辱骂我威胁我,又问我疼不疼,气不气。哥哥……若不是为了梦襄,我宁愿死了。”
哥哥微微怔住,远开他些许,像在认真端详他的表情,“是陆梦襄?”
“她当初来求我托庇,我许她片瓦遮头,这些你都是知道的。”怀桢轻轻地道,“哥哥,就算你不肯放过我,也请你,千万千万,对她高抬贵手吧。”
“我不肯放过你?”哥哥仿佛只是机械地重复他的话,语气没有起伏,“啊,我当然不肯放过你。我凭什么放过你?”
怀桢从他的怀抱里离开了。乏力而衰弱的身躯,手脚并用地,缓慢地爬到哥哥身前三尺之地,而哥哥便一动不动地冷冷坐着。现在他可以清晰看见哥哥的冠冕,那么巍峨庄严,帝王常服通玄暗金,深深拓进这斗室的阴影中。但他已没有思量的余裕,身子向前一仆,便叩下头去,“扑通”,额头便砸出一个血痕。
“陛下!臣弟从未有谋逆之心,天日昭昭可鉴。君兄在上,臣弟不敢辩白,只求一车一马,返回齐乡,布衣终老。如蒙不宥,以死谢罪,亦绝无怨言。”
“以死谢罪?”哥哥双唇微微开合,好像也觉干燥,暗室无风,他的身形便似被一把利刃钉在地上,凝滞不动,“绝无怨言?”
他闭眼:“绝无怨言。”
哥哥朝他急急走了两步,又顿住,衣袂上的海潮高高悬起又停滞半空,不知何时就会滔天泼下。他听见哥哥颤声说:“你就这么想离开我,宁愿求死,也要离开我?”
哥哥……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。好像他仍只是个任性的孩子,欲擒故纵,沽名卖直。怀桢受了太久的禁闭折磨,五感都已迟钝,也琢磨不透哥哥口吻里更多的意味——他琢磨了一辈子,小心翼翼,尽职尽责。而今他也不想再去琢磨了。
“陛下。”他从胸腔里沉沉散出一口气,“我累了。”
仿佛永恒的寂静之中,漏箭往水中沉落。怀桢没有听见脚步声,但他知道,他的哥哥已经离开。
他知道,此生将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七日之后,罪人梁怀桢由狱吏搀扶着从廷尉狱走出。那一乘轩车已在无人的街道上相候,他跌坐进去,一盏羽人铜灯便在他眼前微弱地亮起。继而他听见车顶“笃笃”打入铜钉的声音,听见车壁“哗哗”浇上铜水的声音,听见车轮“辘辘”开始转动的声音。食物的香气也渐渐飘散出来,他的身边摆满了玉盘冰鉴,全是些华而不实的珍馐。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好好用膳是何时,也已经不记得好好的食物究竟是什么味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