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只是抱住了那一盏冰凉的铜灯。羽人的翅膀早已生锈,他也早已长大,早已明白这灯火充不得太阳,这羽人也不过是灯盘的奴隶,永远不可能真的展翅飞翔。
那灯光渐渐晕开,在他眼前漫出水雾。淹没了他,又将他托举。他在茫茫的白中睁开了眼——
原来是黎明的光啊,他又做了一场筋疲力竭的梦。原以为衰竭的心脏,竟然还在跳动,虽然缓慢,虽然静默。
他也分不清楚这梦中有没有掺了虚假,抑或自己仍然身在梦中。只听见哥哥匀停的呼吸声从发顶传来,他抬头便数见哥哥的睫毛。密密匝匝,如乌云垂落,遮住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。哥哥的手还搭在他腰上那一串红绳的位置,他静静看了半晌,忽而迟钝地抬手,将那红绳末梢缠在哥哥的手指,解开了再缠,缠上了再解。直到哥哥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,他才突兀地往后一缩,继而瞳孔扩大,充满了恐惧和震惊,从床上径自跳了下去。
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地面,如无头苍蝇一般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。黎明的光宛如澄澈水波,将春色旖旎送进这寂静的殿阁中来——多么容易让人沉溺的春色!他死亡的时节,也是晚春,渭水边,潼关下,长安的残酷的晚春……
寝阁一角的博山炉中,昨夜哥哥点的香已烧尽了。怀桢面无表情走到它面前,打开铜盖,便见剩余的炭火仍在阴燃。他抬手,拔下银制的发簪,往那炭火上静静烧了片刻,而后,便将发簪烧得通亮的尖端径自刺在自己小臂上。
刹那之间,“嘶啦”细响,灼热带来的不是痛,反而是一种极致的麻木。他在这麻木中渐渐清醒过来。
杨柳,梨花,袅袅的春帘。现世的一切,再次一一浮凸在眼前,而梦魇再次离他远去。
小臂上的灼伤已经开始泛红脱皮。他恍如未觉,漠然扯来布料包了几圈,再将衣袖掩盖下来。
这一夜,怀枳难得睡了个很深、很甜的好觉。醒来时,窗外鸟语啁啾,春深日丽,怀桢已在床前更衣。
他下意识想起身,却在下一刻想起自己已不需上朝,都由弟弟代劳了。于是又懒懒躺回去,抬手遮住额头,微眯着眼看向黎明中弟弟不甚清晰的身体。锦被摩挲,帘帷缠腻,那一根蜿蜒的红绳还在弟弟雪白的腰身上招摇。
怀桢察觉他醒来,侧头与他对视,淡淡地笑:“哥哥尽赖床。”
怀枳亦笑。不知为何,昨日还对弟弟上朝那么耿耿于怀,此刻却不觉得了,看着那端丽朝服披上弟弟挺秀身躯,心中还浮出一丝骄傲。
袖翻金龙,襟飞玄鸟。每一件沉重衣冠落下,都给怀桢增添一份成熟。革带将那腰肢轻轻挽起,然而那琵琶玉带钩却看不分明,几次扣不上去,磕磕碰碰的声音响在梨花白的晓光中。忽而一双手臂从他身后环绕过来,掌心贴在他的手背,手指扣入他的手指,“啪嗒”一声,玉带成结。
“阿桢……”怀枳将下巴搁在弟弟肩窝,稍稍侧头便能含住弟弟的耳垂,“真不想你走。”
那片耳垂泛出红晕,嘴唇却发白。“哥哥,”怀桢叫了一声,像含着埋怨,“你拦着我了。”
怀枳挑眉,略放开一些,怀桢便伸长手臂去够案边的红宝石发带。怀枳顺手接过,帮他将长发束起,一边问他:“今日朝议要谈什么?”
“郡国察举,南方春耕。哥哥愿意教我?”怀桢在他怀抱里回身,下巴微抬,眼睫却垂落。
怀枳道:“这都是往年有成例的,你去找来,我讲给你听。”
“好。”怀桢道,“那我的奏疏,也要你帮我润色。”
怀枳笑起来:“你真是省力气。”
“待你走了,我再费力气不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