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沉心也觉得自家表弟怪怪的。
这回和叶帛玉出来的急,是因为有一桩大买卖催着他们,等着他们的一方是长安城里举足轻重的巨贾,叶家这些年和对方一直多有交涉,这回那边好不容易松了口,答应会见叶家外派执掌商道的门主。兹事体大,牵扯到方方面面,甚至于朝廷,关乎叶家商会在长安的根基。这次由叶沉心把控全局,叶帛玉负责安排诸事和妥善细节,二人一到长安就忙得不可开交,白日要处理生意上的事宜,夜里还要与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们来往应酬,叶沉心因病体不宜饮酒,宴席上连带着他的那份、许多酒都被送到了叶帛玉面前。他知道叶帛玉酒量不浅,却并不爱多饮,感官受到影响后,对方夜里会发梦魇,而他更不喜欢身边守着旁人。果然没几天下来,白日里见叶帛玉的脸色便不大好,多半是夜里睡的不安稳。无奈事情总得有人来做,偏偏又离不开叶帛玉。
忙活了大半个月,双方约好一个日子坐下来正式签订了市券合同,才算松一口气。
有了余暇,叶沉心就放叶帛玉去叶家在城郊的别院养足精神,自己留在商会扫清枝节冗余,隔了几日才姗姗来迟,长安城外的牡丹开的正好,间关莺语,春光烂漫,叶沉心却听苹末说起,叶帛玉这几日来一反常态,大多时候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,不像往日那般喜欢出来散心。
他来到叶帛玉房外敲开门,看到叶帛玉坐在窗边,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。
再看他面前的桌案上,已经推放了好些个……蜻蜓、蝴蝶?
叶沉心见此更确定:看来叶帛玉的心情不大好,多半从这回出来前就是牵扯着烦忧的。
他记得这竹蜻蜓的由来——听闻是小时候叶帛玉唯一的朋友送他的。当年叶帛玉被他那病得不轻的娘亲带到山野中一处诡秘的仙姑观,那装神弄鬼的仙姑每每出山都要摆出浮夸的大场面,一群人前呼后拥,门下多的是徒子徒孙,当中却有一个弟子志不在此,自由散漫,得空就喜欢和叶帛玉这个小孩玩在一起,他见叶帛玉目不能视,终日还被拘禁在方寸之地,日子实在沉闷无趣,于是给他扎出一只只有翅膀的蜻蜓、蝴蝶、小鸟……下面插上一根木扦,举在手里拟作飞舞的模样。
没多久那弟子被仙姑从观里赶了出去,去向无人得知,但他教叶帛玉的小把戏却被他学会了,此后还形成了一种延续到今天的习惯——每每愁闷时他就会给自己扎几只会飞的小动物。
叶沉心走上前,留神瞥见叶帛玉的一双手上添了好几处细小的伤口,看形状定是给那些又薄又利的竹片划开的。
他蹙起眉,以为很有必要打断叶帛玉这种无益的解闷方式,一开口索性开门见山:“怎么,和你的新朋友吵架了?”
叶帛玉一愣,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“并不难猜,”叶沉心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说道,“家里除了叶锦玉那浑小子谁还会触你的霉头惹你生气?若回回都和他置气,你的房里只怕早就塞满这玩意儿了。”
“让兄长见笑了。”叶帛玉抿抿唇,竟面露不安,叶沉心心知,他多半是觉得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他这个无关人士,有碍观瞻,便是给他添了麻烦。
因他看不见,叶沉心更蹙紧眉,低咳一声道:“既不想让我操心,不如说说怎么回事?这些蜻蜓到底不能真的飞出去,一并捎走你的愁思,有些事憋着只会蕴蓄堵塞,说出来才会松快。”
叶帛玉默然片刻,低声道:“实则,是我自以为是……”
“我以为虽不能眼见一个人的神态举止,想了解一个人仍可以从别的方面,还能从细微处察觉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,却忘了情绪对自身的影响,反过来我也会被自己的感受蒙蔽。”
“待对方以诚,便希望他也能同样对我坦诚相待,如何了解另一个人是怎样看待我的?原来没有根据。只是总以为自己做到了,对方亦会如此,自己产生的感受,对方或多或少也会有相似的感受吧……”
他似乎有意说的模糊不明,叶沉心却听明白了:叶帛玉对对方真诚,还很看重对方,但那人没有同样对待他,甚至于……骗了他?
“对待朋友、亲人,我只求无愧于心,人与人再亲密,终究不同,他们如何对待我是他们的事,我如何对待他们是我的事,”叶沉心道,“扪心自问,但求无愧怍,不遗憾。”
他不觉得这个道理叶帛玉会不明白,不然这些年他待叶锦玉如何做到了始终宽忍?
这回叶帛玉的反应却很不同,这只能说明那个人要么比叶锦玉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,要么,连叶帛玉自己都没察觉到,他内心对那人有所求……所以才会失望、会怅然、会不平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