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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“嘚嘚!嘚嘚!”
钉了铁掌的马蹄迅疾如风,踏在粗粝的砂石上,扬起灰埃洒向半空的月轮。马上乘者身材高大,双臂结实有力,但脸容已苍老,眼角数重褶皱沉重地压下,遮住了眼中的神采。
前方是金城郡太守黄为胜的私宅,在郡城中心占地近百亩,楼阁绵延相属,雕梁画栋,每隔二十步还有卫兵把守,旗帜飘扬,宛然一座金汤城池。黄氏乃凉州豪族,自拥雄兵坞堡,朝廷借重他们来辖制河湟、对抗外族,因而对他们的奢侈跋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“陆司马到了!”大门前的卫兵望见来人,忙殷勤上前,为他牵马。陆长靖翻身而下,朝卫兵拱手,又做了几个手势。卫兵便笑道:“六殿下已到了,在里头同黄太守、张将军相谈甚欢呢!”
卫兵引陆长靖入内,军人的铁靴铮铮作响,却更衬得他异常的沉默——他说不了话,当年,是太子割了他的舌头。
明明是边塞雄关,太守却有意将宅邸做成江南小家,小桥流水,曲径通幽,还重金购置了江南的腊梅种在园中,结果因北方早寒多雪,腊梅总在八九月就开放,也算奇景。卫兵所说的六殿下,就坐在那纷飞的梅雪之中,旁边黄为胜、张闻先等人作陪,觥筹交错,灯火缭绕,看起来筵席已经过半了。
陆长靖在席前跪下,叩头行礼。因自己口不能言,所以礼节上总格外重一些。张闻先立刻起身来扶:“陆司马快快请起!”
陆长靖又走到六殿下席边,跪地,从袖中拿出一函密封的小信,伏首呈给六殿下。
六殿下醉醺醺的目光飘飘荡荡落在他身上。陆长靖对这位小皇子的印象不深,只知今上六子之中,如今唯有太子和这位六殿下尚在长安辅佐圣躬,关系紧密——其余的皇子,大皇子和五皇子已然早逝,二皇子远避边关,四皇子娶妻就国,都难以在京中话事。想来这位六皇子,也该像他的哥哥一样,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物吧?可是陆长靖一低下头,就看见对方将鞋履毫不客气地扔在身后,雪色衣裳的边缘刺金缠枝,底下缩着一双穿着白袜的脚。他坐姿懒散,抻着身子接过信函,腰上的金印玉佩也便胡乱晃动起来。继而是几根编绳飘荡荡垂落在地,封泥也被抛下,旁边的宦官忙不迭弓腰去捡,还未捡完,便听六殿下又“哼”了一声:“他不来正好,今晚我想喝多少,便喝多少!”
陆长靖忙直起身打手势,想告诉他,长沙王并不是不来,只是要晚些来……边塞风沙苦恶,长沙王要从外县趁夜赶回,路上颇耗时辰,因怕六殿下着急,才派遣他先来告知一声的。可不想让六殿下误会他哥哥!
可是六殿下看着他双手飞动,那一张清俊的脸却只有懵懂。陆长靖愈加紧张,好在张闻先适时来解了围:“啊呀,六殿下恕罪!您多喝几盅,睡一大觉,长沙王便到了!”
陆长靖松了口气,朝张闻先感激地抱拳,张闻先笑着摆摆手。陆长靖便安心地退后,从亲兵手中接过酒盅,专心伺候大人们喝酒。
三年前,陆长靖由二殿下打点,到骁骑将军张闻先麾下任职。他本来位至九卿,何其得意,经此一役却变得木讷,成日如丧考妣,若不是还有个女儿在长安,他时时刻刻都想一死了之。然而张闻先却全不计较他曾是钟弥的马前卒,总要与他把臂言欢,还为他特意去学手语,又教令亲兵都要学会与他交流。军中论功行赏,不因他是个哑巴而欺负他,饮酒作乐,也都要特意拉他同席。长沙王来后更是如此,到如今不过三年,他已由一介罪人升至骁骑右司马,成为张闻先手下第一号大将。
有了这样的三年,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在太子和钟弥处所受的耻辱,过去二十年为钟家卖命,都不堪一笑。
在黄为胜、张闻先两个长辈轮番劝酒之下,怀桢早已喝得满面酡红,好像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。此时却若有所感,抬起眼皮,扫过陆长靖的脸。
张闻先本是他舅舅的部下,曾亲历当年西域战事,心中常有不平之气,对自己和哥哥死心塌地,自不必说。黄为胜盘踞河西多年,全家都是老狐狸,要收服他们并不容易,然而哥哥却能让黄为胜心服口服,和张闻先做了儿女亲家。还有陆长靖,原本已心灰意冷了,哥哥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,激得他为自己所用。
这三年,自己在长安惨淡经营,哥哥在边关也并未懈怠啊……
正思索着,满脸络腮胡的黄为胜又哈哈大笑地凑来,抓住怀桢的另一边手臂:“殿下不肯饮酒,是不是嫌弃金城的美人不美?来人,给六殿下满上!”当即有美貌姬妾捧着酒壶,嘤咛钻入席中为怀桢斟酒。
怀桢也不拦着,任她斟满了,才侧首,嘴角噙笑地道:“怀桢岂敢如此作想?金城的美人,不是首推黄太守家中的千金?”
这话锋一转,便避开了席上的美姬。黄为胜又豪迈摆手:“我家中三个女儿,大女儿已嫁了张将军的郎君,殿下来晚啦!小女儿才八岁,什么事都不懂得,更没法谈婚论嫁,殿下又来太早啦!至于二女儿嘛……”纵是个混不吝的父亲,谈到女儿心事,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,“她前些日子倒同我讲,长沙王文韬武略,俊爽温柔,若能与长沙王作配,她是做什么都甘愿……”
怀桢五指扣住黄金酒卮,神色不动,只语调微抬:“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