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候也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夜,柳梦的下人们遵照他的命令,找出香炉和蜡烛摆在院子里。袅袅的烟雾里升腾着迷眼的灰烬,可他已想得明白了,在燃着的三根线香前拜了三拜,唱完了他的独角戏。
说是结拜,柳梦却没有跟着苏云一起拜。她重病未愈,就算披上厚厚的衣服,也不该站在寒冷的院子里吹风。她没有让丫鬟搀着她走出房间,甚至没有推开那扇面对着院落的窗户,只是隔着一扇不隔音的纸窗,静静地听着他说完了结拜的誓词。
柳梦究竟认不认这个突如其来的兄妹关系,他并不知道。只有他需要一个明确的兄长的身份,为他虚无缥缈的幻想划上终结。在这个远离京城、远离官场、远离家庭的地方,出身名门的佳人暌违数年,孤独无依地飘零于草木之间,只有凭借他伸出的援手,才能继续生存下去。他来了数日,很快从客人变成了仿佛一家之主的存在。下人们每天来来往往,穿梭在他们的身边,虽然顾忌着死去不久的男主人,做不出太过露骨的表示,却掩藏不住有意的撮合和怂恿。毕竟死人不可能复活,活人还要惦念着将来的前途,想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。在下人们的拥簇下,在药釜蒸腾而上的浓郁雾气中,他荒唐的心猿意马像泡沫一样浮出水面,却终于不可久长,仍旧像泡沫一样地消失了——
他京城的家中,还有一个妻子。
这位年轻的才子,娶妻实在太早,也或许太轻率了。早在他还在家乡读书,身上没有半分功名的时候,就娶了邻村一个财主的女儿。那财主家中有几十亩地让佃户种,也有五六个长工,那样一个家庭里,一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,就被村舍人叫做“千金小姐”了。族中的父老们,便依照着门当户对的规矩,将这位十五岁的财主小姐配给了隔壁村十六岁的乡绅少爷。如果苏云不够聪明,不那么会读书的话,这便是他最恰当的妻子了。
可是世殊事异,不过十年,苏云便不再是昔日的苏云了。他身骑白马,游过繁华的京城。下了马,换上庄严的官服,便可在官衙里,衣冠楚楚地与许多年轻的贵胄子弟平辈论交。可是一旦回到家中,在堂屋的灯烛底下,看见那个借着他的光忝居京城,浓妆艳抹却大字不识的“小姐”,整日坐在镜子前面让婢女服侍她涂脂抹粉,身上穿着他也认不清楚的新衣服,突然便觉得扎眼。白日里的得意与愉快一下子破灭了。他盯着她时髦的妆容看,看不见美丽与欢喜,只能看见东施效颦、贪慕虚荣八个丑陋的大字。
那天他第一次发了火。可他性情太冷,分明胸中的怒气已经沸腾,发火的时候,也只有一张居高临下的脸孔,一副尖刻冷淡的口吻。他命令那个婢女端来一盆清水、一张布巾。婢女低着头,在无声无息的寂静中颤颤地走过去,替年轻的夫人拔下头上金碧辉煌的钗环,抹去脸上馨香的脂粉,解开腰带与纽扣,脱去身上华贵的绸缎外衣,只剩下一身惨淡的中衣。年轻的女子纵然出身乡野,也感到了无比的羞辱,初时静默地抖战,而后挣扎叫嚷起来。身份低微的婢女早已手足无措,夫人一挣扎,就缩回了手,退了两步躲在一边。可无论女子怎样叫嚷,披头散发,却始终没办法在她满腹学问的丈夫面前说出完整的话来。
苏云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说:“在下人面前,也要些脸面,休要像泼妇一般发疯。”
家中除了一名服侍夫人的丫鬟之外,也只有四名仆婢——一个曾经是书僮的管家,一个厨下的大娘,两个抬轿养马的杂役——现今都遵照老爷的命令,集合在廊下,低着头聆听老爷的教训——
“虚荣攀比,乃是败家的根本。我家上下,每个人都要记着这句话。再有奢靡铺张之举,便是败坏我苏云的门楣,也不必再在这里留着了。”
第一样不被留着的,便是夫人珍爱的衣裳与钗环,都是她来了京城以后,用苏云拨给她的月钱,一点点添置的。下人们察觉出这些东西碍了老爷的眼,得了命令之后,在年轻女人的哭泣声中,收拾得干干净净,一点不剩。拿着箱子装着,抬到门外面去,半丢半送,随意散给过路的行人。每送一件,还要重复一遍夫人的过错,以及老爷对清廉节俭的坚持。
幸好此次夫人只是初犯,只有衣服被扔出门,人还被允许留在门里,继续做状元郎的夫人。可在这扇黑漆的大门里,在前途无量的年轻京官的眼中,一介出身卑微、无才无德的村妇,早已是应当被弃若敝屣的垃圾了。多留一刻,便都是施舍。
苏云视这个女人为累赘,为包袱,心中压抑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憎恨。可是却轻易无法踢开这个碍眼的累赘。因为他出身太薄,名声就比性命还要重要,不能让为人诟病的风流韵事飘到吏部考评官的耳朵里,自毁前途。他腾不出来一个正妻的名分,又绝不可能纳柳家嫡出的小姐做妾,不管这位小姐已经落魄到何等地步。他要做官的名声,柳家也要名门的脸面。所以他一刹那间的幻想,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飞走,更何况从此岁月变迁,便永远成了白日下的一个荒唐梦。
更何况柳梦已经将自己埋进了坟墓里,也只因他还有几分才名,便等着他来写碑石上的墓志铭。他尚且不知道柳梦是否会接受他生硬的告诫,又谈何姻缘与婚嫁。他们之间稀薄的缘分、浅薄的交往,其实只够他蘸着淡淡的墨色,在笔端落下一个个矫饰的陈词,言不及义。
苏云站在积雪的中庭里,看着水磨白墙上透出微光的雕花窗格,那一头的灯笼朦朦胧胧地映下淡淡的灯影。有许多往事涌上心头,却只投下暗淡寂静的影子:“……蝶与有自己的主意,自然也有以后的打算,并非我能置喙——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。蝶与本是京城人,如今回到京中,有柳家做依仗,也算叶落归根。总比独自留在乡下地方,要好些。”
他对管家妇真正的担忧心知肚明,却无法再做更多的承诺和保证,宽慰她的心胸——想来柳梦也未必在意这些,而他了结了这一桩心事,还有许多真正的麻烦要处理。
苏云从柳梦府上告辞出来,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家中。虽然贵为尚书令,苏云的府邸仍然只是一座狭小的一进院。这是二十多年前,他刚刚取得功名时,为了在京城有一个落脚之处,所租住的地方。后来做了几年官,有了些积蓄,便从房主那里买了下来,一直住到今天。
苏云跨进大门,所见并无异状,便问如常日一般迎上来的管家:“今日可有人来访?可有信寄到?”
管家摇头答:“回老爷,并没有。”
苏云微微颔首,走进书房,看着管家拿了一支蜡烛,依次把书房里的灯烛火盆都点了起来,随后退了出去,关上了门。家中下人不多,如无吩咐,便各司其职,料理家事,鲜少在跟前伺候。苏云走到书架前,从最底下的箱笼里翻出十几本册子,扫了一遍,从中抽出了一本麻线缝的厚厚的手札,纸页微微泛黄,封皮空无一字,只扉页上有一个“杨碧”的署名。
苏云松了一口气,把册子丢进了火盆里。火舌盘旋,很快将纸页烧成了灰烬。苏云又蹲下去,拿铁钎拨了拨火,确认册子已经烧的一丝不剩,这才站了起来,坐回椅中,从怀中取出那封伪造的请柬,在灯下仔细端详了许久。又从书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枚青石印,蘸了朱砂,在一张薄纸上印了一印,与信纸叠在一起,果然纤毫不差。
——伪造请柬的人,手中必然有他曾盖过这枚私印的书信。如果只是见过,仅凭印象,断不能仿冒得一模一样。